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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鄭世強(正修科技大學文物修護中心紙質修復師)

2020年底,陳澄波文化基金會送來了一箱書籍。開箱後發現,這是一批完整度很高的圖錄,包括臺展、府展與帝展。雖然完整度很高,但細細檢視後發現,事情似乎沒那麼簡單。臺展與府展的狀況非常多,箱內的圖錄雖然都有成冊分別包裝,但因進行圖錄數位化的關係,綁帶已先拆除,呈現散頁的狀態。而在翻閱、拿取或搬運的過程中,由於狀態不穩定,碎屑會不斷的掉落。帝展的部分,反而是狀況穩定;經過與基金會的討論,決定先排除狀況較佳的帝展部分,優先修復臺展與府展圖錄。

1927年開展的臺府展,至今已接近百年,而隨之發行的展覽圖錄算是保留展覽的歷史記錄與文史考證資料。除了保存入選作品的圖像記錄外,也保留了當時的印刷工業技術、封面與娤幀工藝設計。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圖錄也隨之老化斑駁,並連帶有許多的劣化狀況產生。

通常遇到這種整批檔案或書籍需要修復的案例,就是考驗制定修復流程與SOP的時候,團隊必須先針對標的物的劣化狀況進行分析,制定修復方針,再根據修復方針決定所需要的材料與工時,其中的每個環節與步驟,甚至文物進行修復的優先順序,都需要審慎而嚴謹的進行評估。

此批圖錄的封面普遍都有髒汙、破損、撕裂等情形,甚至其中一回還缺少了封面。由於內頁已無裝訂,因此可以跳過拆書的步驟,直接進行檢視與修復。書身與內頁脆化或斷裂的情形普遍存在於每一冊的圖錄中,差別在於程度上的多寡;但此劣化狀況尤以臺展第四回最為嚴重。臺展第四回圖錄的嚴重脆化問題(圖1),不僅是單一個案,在我們蒐集資料的過程中發現,在其它來源或藏家所觀察到的同年圖錄,也都有同樣的問題。

圖1. 臺展第四回內頁脆化
圖2. 使用手術刀刮除鐵鏽感染區域

圖錄原始的裝訂方式是內頁先以釘針固定後,再以綴帶將封面封底固定加以美化,但若是保存環境潮濕,釘針產生鏽蝕並感染紙張,經過長時間的歲月洗禮,釘針週圍紙張會開始脆化且不斷掉落碎屑,若是不即時處理它,感染的地方會持續擴大。13冊圖錄中,僅有少數無此狀況,實際有超過1,500頁以上需要進行脆化基底材刮除(圖2)。刮除時,使用工具從手術刀、針錐、牙醫用探針到微型刻模機皆有,這是此案中數量最龐大的工作。

在臺展第四回圖錄所顯現出來的劣化狀況,除了外在保存環境因素外,原因可能為造紙過程中紙漿的製造方式,造成紙張中的木質素(lignin)含量過高,或是上膠劑(sizing agent) 所致而造成紙張的嚴重脆化。若不做任何進一步的處理或是修復,紙張將持續斷裂。所以針對此回(臺四),我們決定以純水清洗,希望能藉由水將紙張內的酸性物質析出。清洗的時候內頁不斷滲出黃色汙水(圖3),我們為黃水進行檢測,呈現出來的酸鹼值為pH3.7,大約為柳橙汁的酸度(圖4);而在清洗過後的酸鹼值檢測結果約為中性pH7,乾燥後的內頁紙張也恢復些許的彈性,在嵌摺(mending)之後,可以有限度的進行翻閱的動作。

圖3. 臺展第四回內頁清洗
圖4. 內頁初次清洗之酸鹼質檢測

裝幀形式方面,在中式和日式的傳統裝幀中,有一種形式是將書身穿孔後以縫線裝訂而成,書背的上下角落以織布包覆,用以保護與裝飾,此為「包角」或「護角」(圖5)。此案的13冊圖錄裡,僅有二冊的包角有留存,其餘皆已遺失或只剩殘片。此二冊的包角將在修復後繼續回貼於原本的書身上,使得原始的裝幀設計得以延續。而其餘圖錄的包角,幾乎都已經磨損,大部分都只剩垂直方向的經線,有些甚至完全脫落或只剩可識別的邊界,藉由這個邊界我們可以大致推斷出原始的包角尺寸(圖6)。

圖5. 圖錄新製「護角」
圖6. 護角脫落露出可識別之邊界

封面部份,圖錄封面之共同劣化狀況有黃化、褪色、髒汙、褐斑、磨損、膠漬、鐵鏽、摺痕、撕裂、斷裂、缺失、蟲蛀、水漬痕等。修復處理必須由表面清潔開始(圖7),而後針對各回封面的劣化狀況逐一個別處理。另外,由於府展第四回之原始封面已遺失,修復團隊參考許多來源,最後將圖稿以雷射輸出在修復紙張上,再藉以手上彩的方式將封面複製品增加些許的手繪感(圖8)。而原始的裝幀方法是將書身以釘針固定後,貼上包角與封面封底,最後打孔並將綴帶與書身一起綁住固定。在此案中,仍保有原始部分綴帶的圖錄只有一本,其餘圖錄的綴帶都已經遺失或只剩殘線。根據陳澄波文化基金會提供其豐富的臺府展以及帝展藏書樣本,並輔以國家圖書館與國立臺灣美術館藏書檔案資料,讓我們可以比對同期的圖錄,找到綴帶的顏色與型式,若是完全無參考資料或是實體書,則靠修復師的經驗製作出相對應的顏色。

圖7. 使用橡皮擦粉末進行表面清潔
圖8. 封面複製品輸出後進行局部上彩

2020年3月時,國立臺灣美術館重新出版了臺府展的圖錄,其封面與內容都跟原版相同,為了忠實呈現歷史,就連原版所誤植的錯字,也完整呈現。但這套重新出版的書籍,受限於人力成本或技術,加上大量印刷製造,無法使用與當年相同的裝幀方式,只能使用較為接近的傳統線裝方式裝幀。

我們認為,在這個案件裡將所有的圖錄回復到原本的裝幀型式是很重要的,所以在書身與封面修復工作完成後,針對每一冊包角的顏色與花紋,甚至裝幀時所使用的綴帶顏色、捻製的方法與線材種類,都逐一開會研究與討論。修復師參照僅存的殘片與殘線加以比對,並走訪許多店家蒐集樣本與材料,也考量新製線材與原始圖錄質樸陳舊感相違和,經過重複的人工老化及染製,最後將每一本的所使用的材料定案(圖9、圖10)。

圖9. 原始綴帶與再製品之比對
圖10. 使用新製綴帶進行裝幀

那,最初的裝幀方式又是如何呢?

1931年的臺展第五回,潘麗水的入選作品〈畫具〉(註1)裡可以窺見當年圖錄封面的形式與樣貌,其富有裝飾性的綴帶形式清晰可見。我們以此類型的書籍的裝幀形式為起點進行考證,發現此形式常見於日本早期婚禮或慶典的賓客登記簿等重要書冊,而此種裝幀方式稱為大和綴 (YAMATO TOJI)(註2)。研究過細節與施作方式後,最終將最接近原始樣貌的圖錄呈現在大眾的眼前。

圖11. 潘麗水「畫具」彩圖 (局部)
圖12. 潘麗水「畫具」彩圖 (圖錄翻拍)

此案在2022年的年中,修復作業才接近尾聲,超過一年半的修復歷程,在歷史考證、材料分析測試與修復策略討論之中,著實讓修復團隊感受到此案的龐大。但幸運的是,此修復案讓團隊有機會見證這批臺灣美術史中的重要紀錄,也讓我們得以重現圖錄的完整面貌。而修復過程中繁瑣的步驟以及濕式處理後等待乾燥的時間,每每都讓修復時辰往後推移,感謝陳澄波文化基金會的支持,不斷地給予實際上的支援與意見討論,且給予團隊在沒有時間壓力的狀況下自由嘗試,每一本圖錄從封面、護角、綴帶到裝幀結構,經過完整的復原後,就像單一作品似的呈現於近百年後的今日,令人驚豔。

在修復重要文物時,新舊程度與完整度的拿捏一直是修復師的重要課題,修復師們嚴謹的將文物「修舊如舊」,使用具可逆性的材料搭配適度的施作讓文物結構穩定良好,而外在又符合當時的時代氛圍而不過於嶄新。修復過程與結果以影像及書面資料詳實記錄,讓這批珍品在經過時代的變遷之後,仍可保留當時的原始風貌與歷史訊息。希望藉此修復的成果,得以使臺灣藝術史上的經典作品更加源遠流長。

圖13. 2022臺北國際藝術博覽會會場圖錄展示情形

註釋

  1. 傳統工藝數位博物館,https://crafts.ncfta.gov.tw/home/zh-tw/artworks/26516(搜尋日期:2022-06-30)。
  2. Ikegami, Kojiro(1986):Japanese Bookbinding: Instructions from a Master Craftsman, Boston, United States, Shambhala Publications I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