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孫淳美|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史系助理教授
梅原龍三郎 審查員 臺展第9-10回
梅原龍三郎(1888-1986)常被認為是郭柏川(1901-1974)的日本老師,源自二人1930年代末戰爭時同在北平的創作題材。郭柏川1928年錄取東京美術學校西洋畫科,入岡田三郎助(1869-1939)畫室。事實上,直至受邀擔任臺展第9、10回(1935-1936)評審員,梅原未曾任教過東京美術學校。
梅原是臺展西洋畫部最知名的「在野」審查員,其一,他是「二科會」創始成員,其二,他不是東美校友。梅原與另一位京都同鄉安井曾太郎(1888-1955),並稱「昭和洋畫雙璧」,同是日本關西地區洋畫家淺井忠(1856-1907)知名弟子。二人先後赴法,各自發展了不同的「非典型」藝術生涯。安井1907年見證了當年秋季沙龍首次「塞尚回顧展」,次年(1908)梅原赴法,在巴黎盧森堡美術館看了雷諾瓦(A.Renoir,1841-1919)作品〈星期日午后的煎餅磨坊〉,深受感動。梅原親訪南法鄉居的雷諾瓦,古稀之年的大師親自接待了遠道而來的日本青年,梅原固定往返於南法與巴黎,至1913年返日。梅原首次個展的海報圖版,也是向大師致敬的作品〈首飾り〉(金色項鍊) (圖1)。(註1)
歐戰以來,不斷地受野獸派、立體派、前衛等藝術潮流衝擊,梅原這一代年輕的「帰朝者」(海歸派),亦如他們的前輩,面臨立足日本洋畫界的風格轉換、路線抉擇的混沌期,他不滿意「二科會」一再複製有如法國「分店藝術」的形式,覺得應在「下意識中,分別自然與傳統,流露出更為複雜,具有教養的種族之性情,以成就真正屬於我們的藝術。若非如此,則令人感覺殖民地的崇洋和空虛」。(註2)從此,梅原漸與日本的「新興(前衛)美術」分道揚鑣,1922年參與「春陽會」創立,1925年又同另一位留法的川島理一郎(1886-1971)一起加入「國畫創作協會」創設洋畫部門,兩人一起「斡旋」了「仏國大家」(法蘭西)馬諦斯作品〈花と女〉(花與女人)於「國畫會」展出(圖2)。(註3)在陳澄波舊藏明信片中,我們發現了梅原、川島等這段風格轉變期的作品圖版,可見當年「國畫會」洋畫展邀請表現東方主義的馬諦斯,吸引了新一代年輕人共鳴。1920年代起,梅原作品愈見走向融合東方元素的裝飾趣味,比如混雜野獸派對比用色的裸女題材〈裸婦ダリヤ〉(裸女與大麗花)(圖3)。
梅原與臺灣結緣,也許來自川島,後者於1928年後多次訪臺,1933年曾發表〈臺灣歌妓〉(圖4)。梅原於1933年秋首次訪臺,巧遇臺展審查員的留法前輩藤島武二,梅原並獲邀參加於蓬萊閣的藤島離臺前懇親會。梅原有一小幅油畫〈臺灣少女〉存世,較之藤島來臺所繪〈臺灣娘〉,一朱紅熱情、一墨藍冷冽,可看出各自不同的東方情調。(圖5)大凡日本洋畫家尋覓立足本土的東方視覺符號,或取材戲曲人物、或描繪著長衫、旗袍女子,雖說日治時臺展定調於「地方色彩」,然而「畫伯們」所擷取的東方元素,也是典型的「他者」觀看:一種情不自禁的異國情調。臺展第9回(1935)的西洋畫部評審,除了藤島,也邀請了梅原。(註4)是屆臺展開幕後,由東美校友李梅樹作東於三峽聚會,彷如臺日師生同學會,出遊清水祖師廟前,樹下合影時,在場另一校友陳澄波也同步拿出速寫本,自另一角度捕捉了這個「決定性瞬間」,煞是有趣。(註5)(圖7、圖8)
1935年梅原展出的〈櫻島〉(圖9) ,在宮田彌太郎眼中,「強有力地表現出葛飾北齋的紅色富士山那樣的古典美」。(註6)梅原連續三年來臺,途中順訪日本最南端這座小島,先後發展了赤色、青色系列山景,他迷戀感官刺激的對比色彩,一生不綴,猶如這座日日噴發的〈櫻島〉小火山,如另一幅〈竹窗裸婦〉,被認為是梅原「確立自我風格」的代表作。(圖10)(註7)戰爭期間,梅原與藤島也先後被邀至朝鮮、滿州國的官展擔任評審。(註8)
1939-1943年間,梅原6度赴北京寫生。(註9)他下榻王府大街旁「北京飯店」,窗外可遠眺紫禁城。梅原嘗試將礦物顏料混合油彩,敷塗於日本紙上;同在戰時「北平」的郭柏川,選擇將油彩繪製於宣紙上。(圖11)「以西方角度面臨中國,然而藉由繪畫材料來遠離西洋,以確保他困難的立足點」,(註10)雖在戰爭時期,二位臺日畫家也留下難得的創作實驗與交流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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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 雷諾瓦1918年給梅原信中,詳述歐戰期間妻子去世、二子先後負傷經過,盼望有生之年,能再見梅原。然因戰爭阻隔,1919年底,梅原才從新聞獲知雷洛瓦死訊。遂於次年(1920)秋二度赴法,取道坎城寫生、過冬。1921年初拜訪雷諾瓦遺族,是年春,梅原的足跡也自南法延伸至義大利,抵拿坡里。信件參考:嶋田華子編著,《梅原龍三郎とルノワール : 増補ルノワールの追憶》(梅原龍三郎與雷諾瓦:追憶雷諾瓦增補),東京 : 中央公論美術出版, 2010,頁96-99。
- 兒島薰,〈1920-30年代日本油畫中對於「獨特性」的探究-在歐洲與亞洲之間〉,《國立臺灣大學美術史研究集刊》,第37期,(臺北:2014-09),頁51。。
- 1927年川島曾赴臺舉辦「留歐作品個人展」於臺北的博物館,川島1933年也曾發表來臺所繪的〈臺灣歌妓〉,該展報導也是《臺灣日日新報》中第一次出現梅原的名字。參考:〈川島氏の個人展 二日から博物館に開く〉(川島氏個展 二日開始於博物館開放),《臺灣日日新報》,1927-12-01日(5版)。
- 梅原以日本「帝國美術院會員」擔任1935年臺展的評審員。參考台展資料庫,〈台展-審查員表格〉,網址:https://ndweb.iis.sinica.edu.tw/twart/System/database_TE/02te_lists/te_lists_judgment.htm
- 此處延伸20世紀法國紀實攝影家布列松(H-C. Bresson, 1908-2004)所提出的觀念,「決定性瞬間」意指選擇按下快門的關鍵時刻。參考:H.-C. Bresson, The Decisive Moment, ed. Simon and Schuster, 1952。
- 宮田彌太郎,〈第九回臺展相互評 東洋畫家所見西洋畫的印象〉,原載《臺灣日日新報》,1935-10-30(6版)。顏娟英譯著,《風景心境:台灣近代美術文獻導讀(上)》,臺北:雄獅,2001,頁248。
- 兒島薰,〈1920-30年代日本油畫中對於「獨特性」的探究-在歐洲與亞洲之間〉,同前引,頁51。
- 藤島武二曾任1935年第14回「朝鮮美術展覽會」、1938年第1回「滿州國美術展覽會」西洋畫評審;梅原龍三郎任1939年第2回「滿州國美術展覽會」西洋畫評審。參考:吉田千鶴子,《近代東アジア美術留學生の研究-東京美術學校留學生史料》,東京:ゆまに書房,2009,頁65、頁93。
- 河北倫明,〈梅原龍三郎年譜〉,《日本近代絵画全集13 梅原龍三郎》,東京:講談社,1962,頁69-71。
- 兒島薰,同前引,頁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