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單之後】枝葉中的南方詩情──西川和子的繪畫生涯

撰文｜蕭亦翔（國立清華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

西川和子　入選　臺展第7-9回

成為了異國的

故鄉臺灣

街道房舍仍在

我已是異鄉之人

（異国にとなりたる故里臺湾の町並残れど我はよそ人）

節錄自鳥居和子〈初次到戰後的臺灣（初めて戦後の臺湾へ　昭和五十四年）〉（註1）

1913年4月12日，西川和子作為西川純的長女於臺灣出生。其父親西川純在1910年來臺經營煤炭事業，而西川和子的兄長便是鼎鼎大名的文學家西川滿。據西川滿所言，西川家的孩子取名有其意涵。西川滿與西川修（西川純次子，早夭）取自「滿」「洲」兩字（日文中「修」與「洲」同音），和子之名則是取自「和平」一詞。（註2）

與西川和子相差五歲的西川滿，從小帶著她遊歷植物園、動物園、大稻埕等地，每每都帶著臺灣點心滿足地回家。而西川和子也看著西川滿小學時期與好友一同進行故事會、幻燈會或是電影會。到了西川滿中學時期，他開始用石板以及謄寫版製作書籍。（註4）或許便是受到了兄長西川滿的影響，西川和子也開始對於文藝萌生興趣。

1926年，西川和子進入了臺北第一高等女學校就讀。在四年的求學時間，正值一高女美術教師輪替之時，雖然先後受教於以無鑑查（教員身分）入選第一回臺展的須田安洲，以及1929年由甫從京都市立繪畫學校畢業的高梨勝瀞（本名「高梨榮作」），但目前尚不可見西川和子於一高女時期的繪畫經驗或是創作。

西川和子1930年自臺北第一高等女學校畢業。隔年，臺灣唯一的女子高等教育機構──臺北女子高等學院成立。當年4月10日舉辦了第一屆學生的入學審查，除了必要的身體檢查之外，也進行了口試，在通過重重審查之後，西川和子正式成為第一屆的入學生。

在臺北女子高等學院中，不僅有必修課目，還有豐富的選修科目提供學生們進行選擇。西川和子除了園藝課程以外，全部的選修課程都修讀過，展現了強大的求知慾。（註6）也是此時期，西川和子開始正式投入繪畫的訓練。當時臺北女子高等學院的教師大多為他校兼任。（註7）而繪畫也不例外，分別由任教於臺北第一師範學校的石川欽一郎以及臺北第三高等女學校的鄉原古統負責教授。（註8）

西川和子對於石川欽一郎的印象是一位十分文靜的老師，由於對石川的作品充滿憧憬，因此在一年級時選擇向石川學習西洋畫。而二年級時，則受到鄉原古統溫柔的性格所吸引，轉而向鄉原古統學習日本畫。西川和子認為鄉原是一位十分樂於指導學生的老師，甚至於正月時，西川也在鄉原的自宅，與他的其他學生一起度過。1933年3月，西川和子自臺北女子高等學院畢業後，仍持續地參加鄉原古統暑假在女子高等學院講堂舉辦的臺展出品講習會，對於西川和子而言，鄉原古統是位宛若慈父般的師長。（註9）

在鄉原古統的指導下，西川和子連續三年入選臺展（1933年第七回至1935年第九回），而在第七回以及第八回入選時，皆接受了記者的訪問。1933年，西川和子與同屆同學四ッ本綾子，以同為臺北女子高等學院初入選者的身分接受採訪。報導中提及兩人皆受教於鄉原古統，並且曾經在建築師井手薰自宅的櫥櫃門上作畫，而博得好評。時任高等女子學院校長吉川貞次郎也表示：「今年是很棒的作品呢。」（註10）而1934年的訪問中，西川和子則是以「閨秀畫家」的身分，與其他女性入選者一同介紹給讀者。這次的報導中，與另一位同屆同學安東翠一同被報導。（註11）

西川和子三幅入選臺展的作品，落款皆為「和子」加上一枚方印。在畫題的選擇上，西川和子鍾愛將南國的植株入畫，如番仔林投、甘蔗、絲瓜這些在日本內地少見的植物，都成為西川和子畫中的主角。（註12）1933年的〈ホソバセンネンボク（番仔林投）〉中，可見番仔林投細長的枝幹，以及枝幹頂端茂密的枝葉。畫作中也描繪出了番仔林投細小如珍珠般的果實。1935年的〈花蔭の涼〉在畫面左半部有著茂密的絲瓜，細膩的筆法，彷若可見鵝黃的絲瓜花綻放於原畫中。而對於西川和子的作品〈花蔭の涼〉，立石鐵臣評論稱：「有如少女的美夢般可愛的作品，受其兄長的影響，流動著樸素的詩情。」（註13）可見立石認為〈花蔭の涼〉中的「詩情」是受到西川滿影響所致。

在入選三次臺展之後，西川和子與時任臺北帝國大學理農學部助手的鳥居崧結婚。西川和子也改姓為鳥居和子，並從原本西川家大正町的住所，搬遷到北投居住。（註14）走入家庭的鳥居和子，又因1936年鄉原古統返回日本等因素，如同眾多的日治時期的女性畫家一般，擱下了畫筆。（註15）然而鳥居和子的繪畫生涯並不止步於此。

常夏出生的我們

踏上祖國

第一次見到

一片的雪

（常夏に産まれし我等祖国踏み初めて見たる一面の雪）

節錄自鳥居和子〈臺灣引揚（臺湾引揚ぐ）〉（註16）

1945年日本戰敗，鳥居一家身為在臺灣的日本人，別無選擇地被引揚回到日本。對於臺灣出生的鳥居和子而言，所謂的「祖國」日本，只是身份文件上的鉛字。到了引揚之時，鳥居一家被集中到基隆的倉庫之中，等待船班到來。而後與眾多引揚者一同擠上船艙，經歷五日的航行，先來到了長崎的諌早，再抵達了目的地佐世保。上岸之後，鳥居和子第一次看見，「祖國」的陽光映照著臺灣不曾見過的雪。（註17）

鳥居一家在日本重新開始了生活，其丈夫鳥居崧任教於東京學藝大學，臺灣出生的長男鳥居哲則是任職於銀行。（註18）可惜的是，約莫1966年，鳥居崧便因為癌症而逝世，結束了五十多年的人生。（註19）經歷過至親的逝世，鳥居和子決定再次重拾畫筆。在日治時期以東洋畫入選臺展的鳥居和子，戰後選擇了以西洋畫重啟自己的畫業。

1971年，鳥居和子受到推薦成為了朱葉會的會友。（註20）僅僅三年，便又再受到推薦成為會員，而後持續創作近三十年，直至2002年才自朱葉會退會。

除了繪畫之外，鳥居和子也創作短歌。對於鳥居和子而言，繪畫是讓自己平靜、愉悅的心情進一步增長的方法；短歌則是將艱辛的事、悲傷的事昇華的手段。在1998年，鳥居和子將自己的短歌集結成為《歌集　黃昏》，裡面記錄著自引揚後的生活種種，可見引揚時的徬徨、失去至親的悲痛以及再次回到臺灣的感觸良多。而作品集以「黃昏」為名，一來是鳥居和子難忘第一次坐飛機時所見黃昏的景色，再者也代表著自己的人生已經進入黃昏。（註21）

出生於臺灣的西川和子，從小便喜愛文藝。在鄉原古統的教導之下，連續三年入選臺展東洋畫部。雖然成婚之後，短暫地擱筆。在經歷戰敗被遣返回「祖國」日本以及喪夫之痛後，鳥居和子重新出發，將生活轉化為一首首31字的短歌以及一幅幅繽紛的西洋畫。而無論是東洋畫中的南國植栽，或是西洋畫中的外國景致，所代表的都是人生不同時期，西川／鳥居和子最為愉悅的時光。

（本文於撰寫上受到朱葉会事務局之協助，於此特別致謝）

#名單之後276

註釋

1. 鳥居和子，〈初めて戦後の臺湾へ　昭和五十四年〉，《歌集　黃昏》，東京：短歌新聞社，1998-11，頁145-146。
2. 西川滿，〈年譜1わが越えし幾山河〉，《アンドロメダ》，第100期（1977-12），頁6-7。關於西川和子的出生年份，於1943年興南新聞版之《臺灣人士鑑》，註記為大正4年（1915），但《大衆人事録 第14版　外地・満支・海外篇》中註記為大正2年（1913），與西川滿上述自傳所述相符，因此《臺灣人士鑑》生年應是誤植，大正4年（1915）為其弟西川正典之生年。帝国秘密探偵社編，〈西川純〉，《大衆人事録 第14版　外地・満支・海外篇》，東京：帝国秘密探偵社，1943-11，頁（臺灣）52。
3. 西川滿，〈自伝11迎春玲瓏〉，《アンドロメダ》，第76期（1975-12），頁11。
4. 鳥居和子，〈兄を偲びて〉，人間の星社編，《敬慕　魁星楼主人西川満先生》，東京：人間の星社，1999-11，頁31-32。
5. 西川滿，〈青春篇．自傳24　臈たけたひと〉，《アンドロメダ》，第176期（1984-04），頁11。一高女制服說明見：褚苔伊、黃金美圖文編撰，《北一女　百年影像》，臺北：臺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級中學，2005-07，頁9。
6. 鳥居和子，〈（無標題）〉，臺北高等女子学院良友会編，《良友》（未見出版項，1985），頁21。
7. 洪郁如，〈學歷．女性．殖民地：從臺北女子高等學院論日治時期女子高等教育問題〉，許佩賢編，《帝國的學校‧地域的學校【臺灣史論叢　教育篇】》，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20-07，頁248-250。
8. 鳥居和子，〈（無標題）〉，頁21。
9. 鳥居和子，〈（無標題）〉，頁22。
10. 〈初入選の喜び　發表剎那の喜悲劇〉，《臺灣日日新報》，1933-10-25（夕刊2版）。
11. 〈第八囘臺展に入選せる　閨秀畫家の橫顏　秋をいろどる　美しい數數の作品〉，《臺灣日日新報》，1934-10-24（6版）。
12. 西川和子畫中植物判讀見：劉錡豫、李淑珠，〈花蔭之涼〉，名單之後：臺府展史料庫，網址：https://taifuten.com/oblect/花蔭之涼/（點閱日期：2023-03-05）。
13. 立石鐵臣著、顏娟英譯，〈第九回臺展相互評　西洋畫家的東洋畫批判〉，收錄於《風景心境──臺灣近代美術文獻導讀（上冊）》，臺北：雄獅，2001-03，頁239。
14. 本籍滋賀的鳥居崧畢業於臺北第一中學校、臺北高等學校、臺北帝國大學理農學部農業化學科，畢業後即進入理農學部擔任助手。是一位土壤學專家。雖然鳥居崧身為小西川滿一屆的臺北一中學弟。不過由於鳥居崧修讀臺北一中僅花費四年的時間，因此與西川滿同樣於1925年畢業。或許便是因為這層關係，讓西川和子有機會認識鳥居崧，進而結為連理。鳥居崧經歷見：「鳥居崧（任農業試驗所技師）」（1941-05-01），〈昭和十六年五月臺灣總督府公文類纂高等官進退原議〉，《臺灣總督府檔案．進退原議公文類纂》，國史館臺灣文獻館，典藏號：00010111076；搬遷至北投一事見〈同窓生の動靜〉，《あさひかづら》，第三號（1936-11），頁77。
15. 鳥居和子，〈（無標題）〉，頁22。
16. 鳥居和子，〈臺湾引揚ぐ　昭和二十一年十二月〉，《歌集　黃昏》，頁14。
17. 鳥居和子，〈臺湾引揚ぐ　昭和二十一年十二月〉，頁14。
18. 《会員名簿》，未見：臺北高等女子学院同窓会，1963-06，頁9。
19. 鳥居和子，〈夫逝く　昭和四十一年五月〉，《歌集　黃昏》，頁20-24。此篇短歌創作年份標記為昭和四十一年（1966年），但不確定鳥居崧確切的逝世時間，因此內文寫為「約莫1966年」。
20. 朱葉會成立於1918年，並非特定流派或師承關係，而是以「女性畫家」為主的繪畫團體。以與謝野晶子等六位為創立會員，並且每年舉辦展覽。朱葉会，〈朱葉会概要〉，網址：https://shuyoukai.com/gaiyou.html（點閱日期：2023-03-05）。
21. 鳥居和子，〈あとがき〉，《歌集　黃昏》，頁21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