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林晏(光棲工作室負責人,藝術文字工作者)
陳永新 入選 府展第3-5回
特選 府展第6回
一朝用去長見棄。人間畢竟少恩哉。
——神谷泳山,〈傳書鳩〉(註1)
或許是因為父親、兄長的成就,讓身為么子的陳永新(1913-1992)(註2)備感壓力。父親為享譽日臺的知名木雕師——陳瑞寶,同父異母的大哥陳永奠(江山),詩名遠播外,也是樂善好施的實業家,以歸園主人著稱。(註3)二哥則是赫赫有名的膠彩畫家陳永森,跟陳永新年紀相仿,但二哥不到二十歲,繪畫造詣便早早便受到臺展的肯定,自己卻年近三十,才終於有畫作入選府展。自日本美術學校日本畫科退學之後,陳永新仍然堅持學習東洋畫,終於在1943年第六回府展,以〈小さき軍使〉(軍差鴿子)榮獲特選,揚眉吐氣。
報效國家
陳永新在接受興南新聞訪問時表示,可愛之鴿也變成軍鴿而報效國家,因此成為創作的主要動機,今後也會更加努力地以畫報國。(註4)自1937年中日開戰以來,日本總督府無所不用其極,官辦美展明顯成為宣傳愛國精神的有利工具。東洋畫畫家兼評論家——宮田彌太朗(郎)就曾提出,府展東洋畫畫題的確受到戰爭時局影響,正逐漸趨於戰事題材的取向發展。(註5)1943年,二戰進入白熱化階段。日軍在南方作戰節節敗退,軍事吃緊,需大力加強精神動員,號召民眾積極效忠日本皇軍。
受日本殖民的臺灣籍畫家,在當時大時代背景的影響之下,紛紛以戰爭相關的事物作為題材。日本軍方在戰時大量且廣泛運用軍馬、軍犬及軍鴿(軍鳩)(註6)等動物投入戰爭,也成為畫家取材的常見題目。
陳永新的〈小さき軍使〉雖然被藝評家王白淵評前景描寫較弱,且鴿子的局部描寫也有些不對勁,但不能抹滅此作的整體氣氛確實十分不錯,足以彌補原本的不足之處。(註7)〈小さき軍使〉一作,整張畫布被鴿群佔滿空間,展開如刀刃般的羽翅,俐落地劃破天際,朝畫面左方乘風飛去。猛一看會覺得鴿子並不寫實,且描摹角度略為呆板,但這也是裝飾性圖案風格的獨有特色。
鴿群騰空飛過下方的屋頂或鴿舍,以仰望的視角描繪,與西洋畫畫家松下氏紀〈大空の軍使〉相似,主題也很雷同。松下的作品畫面濃煙瀰漫,鴿鳥在煙硝中紛飛。陳永新〈小さき軍使〉則以乾淨清亮的背景,襯托漫天飛鳥的姿態。(註8)兩張作品各有特色,核心思想也一致,皆在訴說大戰已然兇猛爆發。
飛行武器
軍鴿小小一隻,卻機動性極高,牠們既能依從指令,準確回報、傳遞軍情,還能深入軍營、刺探敵情。除了軍鴿以外,另外也在戰爭中飛行的便是戰鬥機了。盤旋高空,準備伺機而動的戰爭機器,從高空投射砲彈,一瞬間夷平了一切,卻如禿鷲般冷眼看待,那地上人間所發出的陣陣哀鳴。在御厨純一的〈ニユーギニア沖東方敵機動部隊强襲〉,彷彿可將俯瞰天下的戰鬥機比擬軍鴿,他們不僅只是執行任務而已,更化身成為天上的死神,帶走許許多多寶貴的人、事、物(除了生命外,建築、文化、記憶也輕易地被抹去痕跡)。
戰爭與和平
同種動物所帶來的雙面含義,在日本靖國神社完全體現。神社內有座「鳩魂塔」,慰藉淪為戰爭工具所犧牲的大批傳信軍鴿。一旁設立的「白鳩鳩舍」,則飼養象徵和平來臨的白鴿,明顯可見兩者意涵完全相反。雖說如此,卻還是有一點相同之處:軍鴿需要冒著生命危險,突破重重濃煙、砲彈,就算鮮血滲出翅膀,就算血肉慘澹模糊,也必須依從人類指令,使命必達將訊息傳遞;而依照聲音控制,在神社內定時盤旋、傍晚歸巢的那群訓練有素的白鴿,彷彿失去方向被困於此地,永生永世,供人觀賞。無論是軍用鴿子還是和平白鴿,都深受人類私心慾望的制約荼毒,言盡於此,不由得感到惡寒與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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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神谷泳山,〈傳書鳩〉,《臺灣日日新報》,1906-09-29(1版)。
2. 陳永新原名永垚,又名永堯,別號永新、永喜,後改名為陳永新。為求通順,本篇統一以其最終所使用的名字——陳永新稱呼之。
3. 鄭琇芫,《陳江山及其《精神錄》的版本與外圍文獻之整理與研究》,國立雲林科技大學,漢學應用研究所,碩士論文,2016,頁12-14。
4. 〈初特選の喜陳永喜氏語る〉,《興南新聞》,第4592號,1943-10-28(3版)。報導內容識別出自黃琪惠,《戰爭中的美術:二戰下臺灣的時局畫》,新北:衛城出版,2024,頁77。
5. 宮田彌太朗,〈第三回府展評 東洋畵感〉,《臺灣教育》,第461號(臺北:1940-12),頁114-116。
6. 鴿子又稱為「鳩」,日文漢字中常以「鳩」指稱。
7. 王白淵,〈府展雜感—藝術を生むもの〉,《臺灣文學》,第4卷第1期(臺北:1943-12),頁10-18。
8. 劉錡豫,〈小さき軍使〉,名單之後:臺府展資料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