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黃博鈞(磚木取夥故事劇場編導)
榎木研介 入選 臺展第10回;府展第1、4回
街與人是舊的,但房舍與道路全是新的,榎木研介畫下的〈廟〉既新且舊。當時是1941年,他走過新建的寬敞街道,來到廟前。看著不張揚的燕尾向著天,前殿並列的五扇大門向著他。門前盤桓在龍柱的龍,一首仰天,一首伏地。榎本研介開始用畫筆,畫下他們。將畫完成、包裝、送出。〈廟〉,如願入選了第四回府展。(註1)
那種在廟裡感受過的靜寂,榎木研介都還記得。
他的腦海浮現當時的記憶,重繪了屋瓦、磚牆、木樑、窗雕,一個接著一個。畫中的廟的色彩,是費過一些心思,經過多次嘗試調和所完成的。特別是磚,摻了日光的磚。落筆時,用上取自礦土的顏料,畫下由礦土炙燒而成的磚,著實令人著迷。
榎木研介並不陌生這樣的經驗,因為早幾年,1938年,畫的〈煉瓦工場〉也是這樣的作品。那幅畫,當時入選了第一回府展。畫裡有許多擺放整齊的陶管,一個接一個。名為「煉瓦」(註2),製作物品實則涵蓋了磚、瓦、陶管等各式陶製品。它們被留在煉瓦窯旁的露天空地,等待被買走、被使用。在他居住的大村,這樣的磚瓦窯景象是生活的日常。就連在作畫時,還從報紙報導,或是鄉人口傳,聽聞有另一間煉瓦工場,即將在鄰近的員林設立。(註3)
回到畫面裡的陶管,它們被製成渾圓又中空的形狀。因為功能取向,它們沒有特別的裝飾,許多將被埋入地底。陶管會在地底成為管線,連綿成線,運送流水。隨著新時代的建設繼續,建材的需求也繼續增加。會有更多的的黏土,在煉瓦工場裡,經過取土、成形、燒製的各種程序,化為堅固磚頭、陶管。經歷高溫,泥土會換了身份,而最後它們重回土裡。
泥土和陶管的關係,像某種人的隱喻。當榎木研介離開福岡,來到臺灣,成為大村公學校教員。經歷過一番波折,在陌生土地重新穩定後,拿起畫筆,感受到風景裡的美。換了工作、居住地或身份時,榎木研介的意識仍保有通道,讓美的感受通過。
創作〈煉瓦工場〉,也像在畫家的腦海煉瓦。從物件的本質,經歷一連串質變,最後繪於畫布。像在探詢物的質感和表現。畫家畫的,雖是已經存在的東西,畫出來的卻成為前所未見的風景。
位於八卦山山麓的大村、員林等鄰近地區,富含許多適合煉瓦的黏土,造就出地表上的磚瓦窯風景。榎木研介總計在這待了五年。隨後,他調任到清水、梧棲的學校,各別任教了一至兩年的時間。如果當他在大村多停留的一些時日,曾經感受到大村的泥土會黏人,那絕對是真的。
一座煉瓦窯的存在,意味著一種土生的流向。適合燒製成器的黏土,投入資本經營的工場和人力,再到運送成品的交通設施,最後送達興建中的房舍或下水道等建建設。如同此刻,在榎木研介眼前一間間,在市區改正中重建的房子。它們所使用的磚、瓦,或許正來自於那個山麓下的熟悉之處。榎木研介的心裡,揚起一些熟悉感。
自從離開大村,來到臨海的清水、梧棲一帶,風景和生活都變得有些不同。他理解到為何會被廟吸引。從〈廟〉中建築散發的平穩寧靜,感覺過吸收土地氣息、陽光溫度的磚。榎木研介發覺,原來自己從未走遠,無論在福岡、大村、清水等地,他所追求,都是同樣的東西。
而這些東西,在1936年完成的〈黃昏水鄉〉裡,已經有了答案。當時的他還未抵達大村,但畫裡卻預見了未來風景。畫裡是看似尋常的水澤,水澤倒映著天光樹影,向晚的光線灑落,積存在如鏡的水面。在那之中,或許正是地底的黏土層,挽留了水份,才能讓地面漾著水光。再到挖掘那地底黏土燒製成器的煉瓦工場,再到新築街道旁的房子,或是一磚磚砌成精神寄託的廟宇,現在看來,竟都像同一件事。
這些土,或是磚,可能已經存在許久,可能會延續下去,也或許,會在某次改建被全數取代。但它們不會消失,因為土地的紋理依舊。而榎木研介所畫下的,全是在這塊土地上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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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本段文字經比對〈廟〉及相關圖片,並且參考榎木研介的生活軌跡,推論〈廟〉所畫的廟宇應為鹿港龍山寺,同時輔以參照作畫年份及鹿港市街改正年份而成。唯獨榎木研介畫裡右側的廟宇燕尾處,似乎多了一尊造型特別的雕塑。
2. 「磚,日文稱為『煉瓦』,煉瓦的取名原則在於『煉』為強火鍛燒,『瓦』 取其型狀似瓦。煉瓦的命名約出現在日本幕末到明治期間新造語彙」。引自呂嘉蜀,《日治時期煉瓦的生產、銷售及運輸之研究》,中國科技大學建築系碩士班碩士論文,2021,頁14。
3. 〈煉瓦工場の敷地が決定 製品は新年度から〉,《臺灣日日新報》,1938-01-14(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