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劉錡豫(書院街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
渡部星陵 入選 臺展第4回
如何往臺灣歷史的深處,尋找一位只留下一篇報導的畫家?
日治時期,入選臺灣美術展覽會與總督府美術展覽會(通稱臺府展)的畫家,總共六百多位,其中日本畫家占多數。然而在這之中,卻有為數不少的日本人只是趁著旅途所至,順便參加臺府展,往往有藉此打響知名度,藉機販售作品的用意。
他們猶如乘風而行的蒲公英,偶然停落在名為臺灣畫壇的一池春水,隨後風勢再起、踏上旅程。
1930年10月,來臺旅行的日本畫家渡部星陵正是如此,只在臺灣留下一則即將舉辦個展的報導,以及入選臺展的作品影像。他是誰?他為何來臺?他又去往何處?顯然,要回答這些問題,自然無法僅靠臺灣方面的文獻史料,以及臺灣美術史的框架來解答。
遺留在日本的斷簡殘篇
首先,光是要找到渡部星陵的本名與出生地就是一大難關,幸運的是,他的故鄉日本福島仍為這位遊子留下一些史料。
根據1923年福島縣友會出版,記錄離鄉福島人資訊的《福島誌上県人会》,渡部星陵本名渡部幸雄,1897年2月11日出生,從小繪畫的才能便十分出眾。1917年他前往東京,就讀東京美術學校日本畫科。在校期間,他同時修習圖畫師範科的課程,1922年畢業後選擇留在東京,在新設立的府立第七中學校(今東京都立墨田川高等学校)擔任圖畫教師,而這一待就將近6年。(註1)
有關渡部星陵在東京的消息就此中斷,直到1928年,他出現在北海道,在札幌參與最早的日本畫畫會「蒼玄社」。(註2)有關他為何放下教職,離開久住的東京,在他後來的多次採訪中也只提到:「全力專注於畫道的研究」。無論如何,目前看來日本內地方面的史料沒有更多關於他的消息。
美國、夏威夷與臺灣報紙中的北太平洋之旅
讓我們將目光移到太平洋對岸的加拿大與美國,因為自1928年起到1930年間,渡部星陵便離開了日本,展開環繞太平洋的漫長旅途。
1929年12月,他在加拿大溫哥華的某家實業俱樂部舉辦個展,據說這次個展共賣出80件作品,1930抵達來到美國西雅圖,更賣出200件以上的畫作,可謂好評如潮。(註3)當地《西雅圖時報》以「一位著名的日本藝術家拜訪西雅圖(A NOTED JAPANESE ARTIST VISITS SEATTLE)」為標題報導「東京畫家渡部星陵在世界巡迴的期間於這裡展出他的作品(Seiryo Watanabe, Tokyo painter, exhibits his work here during a tour of the world)」,(註4)可見作品頗受美國民眾的喜愛,甚至遠在紐約的奧本神學院(Auburn Theological Seminary)都有收藏。(註5)
渡部星陵以城市為單位持續旅行、舉辦個展,換取前往下個城市的旅費之餘,透過旅行見聞與不斷創作來提升作畫技術,而這正是「全力專注於畫道的研究」的真意。
1930年6月,渡部星陵乘坐麥迪遜號抵達夏威夷島(日本稱布哇),受到夏威夷日本人媒體的矚目,當地的日語報社《日布時事》採訪渡部星陵,他表示是為了今年的日本帝展,準備以夏威夷為題材的作品參展。(註6)
自19世紀起,夏威夷便有許多的日本移民來此工作,在當中,檀香山伊娃海灘(Ewa)、瓦伊帕胡(Waipahu)兩地工作的福島縣出身者,還為渡部星陵舉辦創作後援會,邀請他在佛教曹洞宗所經營的青年會館舉辦個展,並於日語學校演講。(註7)
渡部星陵在夏威夷住了半個月,7月乘坐秩父丸回到日本。(註8)10月,他選擇乘船南下造訪臺灣,準備在臺北舉辦個人畫展。《臺灣日日新報》報導他在海外舉辦過個展的消息,稱他「向加拿大或美國展示日本畫的真正價值」。(註9)
同月,他以描繪雨後花田的〈彩園雨後〉入選該年第四回臺展。雖然僅剩圖錄中的黑白照片,但由無數花卉枝葉,彼此交錯所構成的繁複畫面,搭配討喜的向日葵,顯得精巧又華麗,不免讓人猜測這是否是他為迎合西方顧客所養成的風格?
雖說第四回臺展有林玉山〈蓮池〉、陳植棋的遺作〈真人廟〉受到注目,短暫來臺的渡部星陵不免有些無足輕重。但從畫家個人移動史來看,臺北與札幌、溫哥華、西雅圖、檀香山一樣,只是他籌措旅費、吸引買家的地方。他既不必迎合臺展官方審查員對於地方色彩(Local color)的偏好,也無須藉由巨幅的會場藝術式作品,確立自己在臺灣畫壇的地位。實際上,〈彩園雨後〉售價僅90圓,低於當時東洋畫部的平均價格。(註10)
換言之,渡部星陵帶來臺展的,是與在地畫家殊異的創作策略,某種程度上,是否也反映臺展作為海島的藝術展覽會,與東京中央帝展不同的的開放性,比較能容納像渡部星陵這樣的旅行畫家?這是很值得思考的。
滿洲國美術展覽會審查員
對渡部星陵而言,臺灣既是一次旅行的結束,也是下一次生命歷程的開始。1932年,他來到新成立的滿洲國,這是日本在中國東北地區扶持清遜帝溥儀(1906-1967)成立的傀儡國家。許多日本人受到「五族協和」與「王道樂土」的口號影響,以及來自日本國內人口激增與失業問題的推力,決心前往滿洲國「開拓」。根據統計,一直到1945年為止,在滿日本人約有一百五十五萬人,比在臺日人加上在鮮日人的總和還多。自1932年起,渡部星陵在南滿鐵道所經營的撫順中學校擔任圖畫教師。(註11)
東京美術學校畢業的光環,加上豐厚的旅行、創作經歷,可能使渡部星陵在滿洲國的文化美術建設中扮演要角。他在奉天撫順參與由美術教師組成的團體——黃土社,並數次擔任奉天省美術展覽會的審查員。(註12)同時,渡部星陵也曾肩負相對臺展、鮮展,滿洲國最重要的官辦美展——滿洲國美術展覽會的審查役員一職。1939年第二回滿展,他以免審查的資格展出〈內金剛明鏡臺〉,描繪位於朝鮮半島北邊的金剛山(今北韓境內),可能與他曾率領撫順中學校師生前往朝鮮遊歷的經驗有關。(註13)
種種經歷,使渡部星陵在歷年的臺府展入選者中,也是獨樹一幟的存在,充分反映他無法以單一地域、國家為界線來概括的藝術生命。然而行文至此,不禁使人疑惑,如此獨特的畫家,為何戰後就此杳無音訊,下落不明?
最後一則史料
1945年8月,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數日後溥儀退位,滿洲國就此滅亡。隨著蘇聯佔領東北,失去國家保護的在滿日本人淪為難民,遭受當地人的慘烈報復,被迫逃亡,又必須面對1945年的嚴寒。根據曾在奉天任職的臺灣人回憶,可見滯留當地的日本人的處境:
有些日本人在住宅被沒收,無處可居時,只好住在學校,在沒得洗,沒得吃、穿的情形下,整個人顯得又黑又髒;再加上嚴寒的氣候,迫使他們把門窗關得緊緊的,這下反而死了更多的日本人,還未死的日本人就把這些死掉的日本人屍體丟到屋外,成了一條條的黑色人凍,等到堆成一座「人凍山」時,再用馬車棄置於河畔。等到來年春回大地,河水融化之際,只看到一條條魚乾似的屍體,緩緩地流向下游。(註14)
渡部星陵亦滯留在奉天撫順,最後一個有提到他的文獻,是戰後1973年,前撫順中學校長在《撫順炭礦終戰記錄》留下的簡單紀錄:
終戰那年冬天,撫順中學校部分職員感染流行性斑疹傷寒,包含擔任教頭的渡部幸雄(即渡部星陵)在內,一個月內有三名被送往了火葬場。天寒的時候,同校的職員將屍體搬到架上,以繩索拉著前行。渡部教頭每天都精神飽滿的率領勤勞奉仕隊,往返的途中感染,可惜尚未等到引揚就先去世了。(註15)
至此,有關渡部星陵(1897-1945)的故事,從東京出發,歷經札幌、溫哥華、西雅圖、檀香山、臺北等城市,橫跨北太平洋的漫長旅程,最終伴隨滿洲國的毀滅而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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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福島縣友會出版部編,《福島誌上県人会》,東京:同編者,1923,頁408;東京美術學校編,《東京美術学校一覧 従大正7年至8年》,東京:同編者,1925,頁138;東京美術學校編,《東京美術学校一覧 従昭和2年至3年》,東京:同編者,1925,頁161;中等教科書協會編,《中等教育諸学校職員録 昭和2年5月現在(第24版)》,東京:同編者,1927,頁44。
2. 札幌市教育委員會編,《新札幌市史第四卷》,札幌:北海道新聞社,1989,頁985;〈布哇に畵題をどり今秋帝展へ出品山水花烏の渡部畵伯来る昨日マデソン號で大陸より〉,《日布時事》,1930-06-13(3版);北海出版社編,《北海道年鑑 昭和4年》,東京:同編者,1929,頁649。
3. 〈布哇に畵題をどり今秋帝展へ出品山水花烏の渡部畵伯来る昨日マデソン號で大陸より〉,3版;”A NOTED JAPANESE ARTIST VISITS SEATTLE”, Seattle Daily Times, 1930-01-12, 5.
4. A NOTED JAPANESE ARTIST VISITS SEATTLE, 5.
5. 沖野岩三郎著,《太平洋を越えて》,東京:四條書房,1932,頁534。
6. 〈布哇に畵題をどり今秋帝展へ出品山水花烏の渡部畵伯来る昨日マデソン號で大陸より〉,3版。
7. 日本畵生,〈福島縣出身の渡部星陵畵伯の展覽會〉,《ハワイ報知(Hawai Hochi)》,1930-06-22(10版);〈渡部星陵畵伯日本畵展覽會〉,《日布時事》,1930-07-01(2版)。
8. 渡部星陵,〈告別と御禮〉,《日布時事》,1930-07-03(2版)。
9. 〈渡邊星陵畫伯來臺〉,《臺灣日日新報》,1930-10-10(7版)。
10. Y生,〈第四囘臺展を見て〉,《臺灣教育》,第340期(1930-11),頁116。
11. 満蒙資料協会編,《満華職員録 康徳9年・民国31年版》,東京:満蒙資料協会,1941,頁360-361。
12. 路巖,《偽滿洲國美術研究——以第一、二回滿洲國美術展覽會為例》,北京: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學碩士論文,2010,頁23。
13. 江川佳秀,〈満洲国美術展覧会をめぐって〉,收錄《昭和期美術展覧会の研究 戦前篇》,東京:東京文化財研究所,2009,頁207-211;〈團體往來〉,《京城日報》,1936-03-13(2版)。
14. 許雪姬訪問,吳美慧、丘慧君記錄,〈謝報先生訪問紀錄〉,《口述歷史》,第5期(1994-02),頁204。
15. 満鐵東京撫順會編,《撫順炭礦終戦の記》,東京:同編者,1973,頁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