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劉錡豫(書院街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
水谷宗弘 入選 府展第2-6回
特選 府展第5、6回
總督賞 府展第5回
從一張履歷書談起
圖1是一張日治時期臺灣總督府的履歷書,如今被收藏在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檔案館的專賣局史料堆裡。持有者的名字是水谷勝成。雅號「宗弘」的他,以「水谷宗弘」之名為臺灣美術界所知。
留意當時的報紙與圖錄,我們會注意到這位水谷宗弘活躍於總督府美術展覽會(以下簡稱府展),成績斐然。根據這份過去鮮有人注意的履歷資料,我們約莫可以掌握這位畫家的學經歷:1904年出生於東京,就讀開成中學校,1921年,十七歲的他進入日本美術學校日本畫科(可以理解成一所私立的繪畫補習班)。之後進入著名日本畫家,在曾擔任過臺展審查員的川崎小虎(1886-1997)私塾習畫,並在政治思想家北昤吉(1885-1961)創辦的雜誌社《祖國(Patria Et Scientia)》工作。
值得注意,履歷中提到,1937年他「為繪畫研究遍歷南洋委任統治領」持續一年多,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所謂「南洋委任統治領」,就是指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日本根據凡爾賽條約,接收了德國所佔領的「南洋群島」,包含現在的西南太平洋密克羅尼西亞(Micronesia)一帶。
自明治時期以來,日本便興起前往南洋開拓、壯遊的時代風潮,包含日本對臺灣、東南亞與南洋群島的統治、經略與開發,都可放在此脈絡的延長線上理解。到了昭和時期,隨著日本軍國主義高漲,此風潮與日本當時對海外礦產、資源的需求相結合,得到進一步發展。諸如水谷宗弘在內,許多日本畫家先後乘坐船隻,前往南洋群島旅行或暫居,以畫筆記錄南洋的風土,促使畫壇一度流行相關的題材。
那麼,當1937年水谷宗弘「遍歷南洋委任統治領」時,具體而言是哪些島嶼呢?根據他日後發表的回憶文章,可知他至少在「加羅林群島(Caroline Islands)」待過一段時間。
南洋群島的居民們
1942年,水谷宗弘以回憶的口吻,在戰爭期的藝術雜誌《臺灣藝術》發表文章〈雅浦的島民們〉,回顧1937年他踏上雅浦島(Waqab,位於帛琉東北方,同屬加羅林群島),對南洋居民生活的風土見聞。(註1)
在宗弘的描述中,當地的卡娜卡人(Kanaka)存續自太古以來的生活方式,日常食用「コプラ(椰粕,Copra Meal)」,也就是將椰子果實的內部乾燥、凝固製成的食物,也食用「タロ芊(芋頭,Taro,但是似乎與我們較常食用的「里芋」不同)」。除此之外,還會前往靠近岸邊珊瑚礁捕食魚類。帛琉人住在用石頭、鐵木、椰子樹製成的房屋,晚上睡在用「タコ(蛸の木,指露兜樹)」葉子編成的床,不使用任何燈具與蚊帳,夜晚的視力極佳。
看著他們樸素、自給自足,卻沒有感受到任何不自由的生活方式,宗弘想到科技進步,卻被時間與金錢所束縛的現代日本人,不禁覺得文明人的生活反而是一種墮落的姿態。
南洋的養分
以「遍歷南洋」這點來考慮,水谷宗弘來到臺灣,也可視為他遊歷的一站。宗弘於1939年進入總督府專賣局工作,也進入臺北帝國大學(今國立臺灣大學)醫學部衛生學講座教室工作,替瘧疾研究專家森下薰的論文繪製蚊蟲細密畫。(註2)
森下薰於1947年返日後,出版《マラリアの疫学と予防:台湾に於ける日本統治時代の記録と研究(瘧疾的疫學與預防:日本統治時代臺灣的紀錄與研究)》一書,後記感謝當年水谷宗弘協助繪製插圖,並評價他是「在臺灣畫壇處於特異位置的人」。(註3)
那麼,宗弘在臺灣的創作活動為何呢?
自1939年起第二回府展起,水谷宗弘便持續入選府展。他的作品大多取材自臺灣、帛琉風土特色,例如1941年的〈貿易風〉,名稱取自有助於船隻在海上航行,帶來貿易商機的信風,內容則描繪在日輪下開展碩大寬葉的芭蕉樹,帶有濃厚的南方風情。
1942年,水谷宗弘以〈バラオのアバイ(帛琉的Bai)〉一作獲得第五回府展的特選與總督賞。「Bai」是帛琉傳統的建築型態,特徵是等腰三角形的草搭屋頂,立面上有一些彩繪或雕刻。宗弘以細緻的線條勾勒Bai的建築特徵,尤其屋頂草束的描繪十分繁複。在挑高搭成的Bai前面,兩個皮膚黝黑,似是當地的孩童正在水邊石頭上聊天。建築後方可見一些像是芭蕉的樹木。
然而,此作得到極高殊榮的同時,也引發畫壇議論。例如同樣描繪過昆蟲細密畫的西洋畫家立石鐵臣批評:「這幅畫如果是油畫便很容易表現」、「因為他不用原來日本畫的留白表現天空的方法,而是樸素一再描寫,這就是退步的洋畫描寫方式。」投入考古、民俗研究的臺北帝國大學教授金關丈夫也批評「這幅畫為什麼非得是日本畫不可能?」的指謫,認為此畫缺乏作為日本畫的特徵,在畫面表現上有著過多西洋畫的創作元素。(註4)
遍歷南洋,落腳臺灣描繪昆蟲細密畫的經驗,是否影響水谷宗弘以相似緻密的筆觸,構築畫中的南洋風景?由於缺乏作品彩色的圖版,難以進行深入分析。只不過,宗弘遊歷帛琉的經驗,確實為臺灣畫壇帶來了新的風貌與不同地域的風景。
結語
戰後,水谷宗弘停留臺灣,協助行政長官公署繪製蔣介石的肖像畫(臺灣博物館藏),之後遣返回日本。(註5)
時間來到1960年代,此時臺灣畫家郭雪湖選擇離開臺灣,前往日本發展。他不滿臺灣戰後動盪的政治社會局勢,又受到戰後東洋畫被外省畫家排斥的影響,於是來到東京,最初先選擇從商,之後改以賣畫為生。
在東京,郭雪湖一家最初寄宿在水谷宗弘的家。水谷家與郭家的交情,體現在郭雪湖兒子郭松年於《望鄉:父親郭雪湖的藝術生涯》書中的描述:
水谷夫婦為人溫厚有禮,水谷先生個性內斂斯文,平時話不多,夫人較善於交際。因他們膝下無子女,在臺灣時認二姐惠美為乾女兒,因此兩家間有另一層親切感。甫至日本的我,日語尚無法運用自如,水谷夫人總是不厭其煩地以簡易日文輔以豐富的肢體語言和我溝通,予人慈祥和藹的形象。但幾年後他們相繼辭世,失去這對戰前結識的日人摯友,父親感慨萬千、深感寂寞。(註6)
我們無從得知對宗弘而言,帛琉一年多、臺灣七年左右的生活經驗有著什麼樣的意義。不過從帛琉到臺灣,再從臺灣回到日本,相信對這位在動盪的東亞中移動的藝術家來說,他不僅獲得豐富的圖像與體悟、跨越族群與國家的藩籬、結交來自臺灣的畫家友人,也為日治末期的臺灣美術史留下一抹異色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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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水谷宗弘,〈ヤツブの島民達〉,《台湾藝術》,20期(1942-10),頁20。
2. 森下薫,《マラリアの疫学と予防:台湾に於ける日本統治時代の記録と研究》,東京:青村出版社,1976,頁285-287。
3. 森下薫,《マラリアの疫学と予防:台湾に於ける日本統治時代の記録と研究》,頁287。
4. 金關丈夫等,〈臺展を座談會語る〉,《臺灣公論》,1942-12,頁97-106;顏娟英譯,《風景心境--臺灣近代美術文獻導讀(上)》,臺北:雄獅,2001,頁286-295。
5. 劉錡豫,《神明離去之後:臺灣神社的收藏物語》,臺北:衛城,2024,頁118。
6. 郭松年,《望鄉:父親郭雪湖的藝術生涯》,臺北:馬可孛羅,2018,頁162-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