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劉錡豫(書院街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
明石哲三 入選 臺展第9回;府展第2回
「我曾經有兩年的時間在南洋旅行。我自以為自己是一位原始生活的讚美者,所以我不斷向南旅行。我不太想了解寒帶國家的事情,雖然想到阿拉斯加的原住民、圖騰或禁忌等,我也很容易興奮,然而如今仍一再地往南方前進。」(註1)
對北方不感興趣,於是一路向南旅行,說出這樣任性話語的人,實際上是一位來自溫帶地區的日本畫家,名字叫明石哲三(1906-1973)。
1906年,明石哲三出生於日本千葉縣的銚子市,父親明石敬治是當地著名的木材商,家境殷實,投資多項產業。(註2)銚子市位於關東平原最東端的半島海港,日本流域面積最大的利根川在此注入太平洋。也許,寬廣大海的波濤,很早就深植於少年明石哲三的內心,促使他沿著東亞海陸一路向南。
求學時代,明石哲三前往東京,就讀東京農業大學,師事昆蟲學者橫山桐郎。在學期間,明石曾前往茨城縣的霞ヶ浦暫居一個月,採集不同的龍蝨標本,由同學製作目錄,發表於期刊上;1928年,明石在《科學畫報》上發表對負蝽交配的研究,可見其一度專攻水生昆蟲的考察。(註3)
蓬萊島:天牛、糞金龜與風土記錄
明石哲三從一位水生昆蟲學者轉型成畫家的時間點是什麼時候呢?追溯源頭,早在1927年學生時代的夏天,明石和教授橫山桐郎、同學神谷一男,一同前往臺灣進行昆蟲採集,途中便試著速寫了旅途所見的風景、人物,以及發現的昆蟲,部分作為橫山的文章〈在蓬萊島探索昆蟲(蓬莱島に蟲を探ねて)〉的插畫,落款的「A」即是明石(Akasi)。(註4)
文章中提到,他們與當地某位就讀臺北高等學校,沉迷研究昆蟲的學生K一同旅行,先到屏東採集大黑糞金龜,之後北上進入山間採集木葉蝶。明石以博物學的眼光,詳細描繪採集所見昆蟲的外觀、生態。其中最重要的發現,是在南投霧社所採集的新種天牛,成為旅途中令眾人驚嘆的收穫。事後,由橫山眼中「專門研究天牛」的K,將新發現的天牛發表在《臺灣博物學會報》,並命名為Neocerambyx mushaensis,即霧社血斑天牛。(註5)
實際上,這位「K」正是鹿野忠雄(Kano Tadao),他與明石哲三同年出生,很早就受到橫山桐郎的賞識與指導,並受其號召前往臺灣求學,研究熱帶物種。
圖片來源:《虫の世界を探ねて》,頁12。
圖片來源:《虫の世界を探ねて》,頁47。
紅頭嶼:與鹿野忠雄同行
之後,「K」——鹿野忠雄的研究興趣,逐漸擴及民族學與地理學。而明石哲三則在1928年畢業後前往菲律賓,跑到民答那峨省的一座小島(也就是開頭提到的「我曾經有兩年的時間在南洋旅行」),向當地部落工學習西班牙文,並嘗試了椰子樹的栽培與種植,但最後發現自己並不適合。(註6)
不過,他在當地採集到了新種蜈蚣,交由研究唇足動物的專家高桑良興發表於《臺灣博物學會會報》,並命名Asanada akashii,也許可以翻譯成「明石Asanada屬蜈蚣」,是以發現者明石哲三為名的物種。(註7)
菲律賓的經驗,使明石哲三開始反思「自己的本質」是什麼,嘗試開始作為畫家活動,進入二科會畫家熊谷守一在東京四谷的畫塾學習,並入選二科會的展覽。(註8)二科會是最初以反對帝展為號召成立的展覽,或許正適合明石哲三。附帶一提,臺灣畫家陳清汾、劉啟祥也出自此體系。
1933年與1935年,明石二度前往臺灣,造訪當時鮮少藝術家前往的蘭嶼(紅頭嶼),兩次途中都有鹿野忠雄的參與。(註9)鹿野是為了考察蘭嶼的動物,而明石除了協助採集、進行創作取材,或許也提供鹿野自身在菲律賓的考察經驗。
為什麼這麼說呢?實際上,在此之前鹿野已經多次造訪蘭嶼,隨著踏查,他逐漸發現蘭嶼的物種與臺灣本島的生物相差較大,反而與菲律賓物種有相似之處。由於部分物種不具備飛行能力,也無法隨著海流傳播,鹿野判斷蘭嶼的動物相(fauna)總體與菲律賓更接近。(註10)
圖片來源:鷹司信輔、鹿野忠雄,〈紅頭嶼の鳥〉,《鳥》,8卷38號(1934-04),頁191-210。
這段時間,在鹿野忠雄多篇調查蘭嶼動物的文章中,都有明石哲三的蹤跡,其中鹿野發表在日本鳥學會刊物《鳥》的〈紅頭嶼的鳥〉,還拍攝了1933年明石與達悟族的合影。照片中可以看到戴著帽子的明石坐在岩石上與達悟族合影,中間的達悟族男子手上展示一隻鳥,根據鹿野論文說明,這是紅燕鷗(Sterna dougallii),為眾人在岩礁上發現所射落,達悟族人稱為「Manokk-no-arayo」。(註11)這張照片很可能是臺灣最早對於紅燕鷗的記錄,而明石哲三也親身參與了此一時刻。
至於明石,他在1935年以達悟族的母子為主題,入選當年的臺灣美術展覽會,也畫了其他作品出品二科展。他在一篇日後被收錄在臺灣美術史研究經典讀物《風景心境:臺灣近代美術文獻導讀》裡的文章〈談幸福〉,分享在蘭嶼時體會到,文明人與原始人對「幸福」的不同理解:
「為何一定要在此小島上大興土木地建造大馬路呢?我們走這石頭小徑不也可以嗎?這就是文明人的好意無法被接受的地方。然而文明人卻說我是要教導你們讓你們更幸福啊!……如果我們能夠完全融入他們的生活中,確實理解他們的幸福,便瞭解文明人追求的幸福並不是放諸四海的絕對標準。」(註12)
也許,正因為明石哲三曾在菲律賓的小島上生活過,才能有如此觀察體悟吧。文章流露出並非尋常文明觀光客如蜻蜓點水般的心得,而是經過不斷的反思,淬鍊出的深刻觀點。(註13)
圖片來源:《第九回臺灣美術展覽會圖錄》。
東南亞:古蹟巡禮與描繪仰光的市長畫像
1938年,明石哲三再次前往東南亞各國(當時被稱作外南洋),他先後遊歷新加坡、柬埔寨與緬甸,不僅舉辦畫展,還在《新嘉坡日報》連載圖文插畫,分享自己的風土見聞。例如他在柬埔寨拜訪吳哥窟,吳哥窟建於十二世紀,十五世紀後一度荒廢,直到20世紀初由法國遠東學院(EFEO)開始進行修復。(註14)
在當地居民的嚮導下,明石成功抵達吳哥窟的遺址,刊載在報紙上的速寫,落款寫有「Angkor Vad」(應為Angkor Wat:寺廟之城),是採正面取景,描繪吳哥窟位於正中央廟山頂部的寶塔,也是後來柬埔寨的國旗採用的視角。簡單的造型結合繚繞的雲霧,勾勒出猶如須彌山的神聖、雄偉意象。
至於這張落款「シエウエ.ダゴン」的插畫是在畫什麼呢?推敲發音,可知這是緬甸著名的仰光大金寺(Shwedagon Pagoda),如今的樣式建造於18到19世紀。畫家描繪佛寺內的場景,以側記的視角勾勒女子祈禱、靜坐的景象。
明石哲三在東南亞的旅行與辦展,時常受到當地日商與外僑組織的協助,反映當時日本藝術家在東南亞從事藝術活動時的特徵。1938年10月,他在緬甸仰光日本領事館金子豐治的引介下,替市長「ウ.バ.グレー(U Ba Glay)」繪製等身大的油畫肖像。這則新聞不僅為南洋的日本媒體報導,還發報到日本《讀賣新聞》,甚至是臺灣的《臺灣日日新報》,媒體以「用彩管抹煞流言蜚語」為標題,強調日本與緬甸的良好關係,反對「來自支那(中國)或英國的逆宣傳」。(註15)
圖片來源:〈彩管にデマを抹殺 二科の新進、ラングンでの手柄話〉,《讀賣新聞》,1938-11-02(2版)。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中日戰爭戰火點燃的時間點,即使是像明石哲三這樣,看似作為反官方展覽、捍衛創作自由立場的二科會入選者,置身遠離日本政治中心的東南亞政治博弈場域時,也被賦予了政治親善的任務。
附帶一提,鹿野忠雄也在戰爭期間奉命前往東南亞,投身於民族研究,背後的原因亦與當時日本軍國主義下的南進政策有關。
結語:最後的旅行
結束在東南亞的旅行,明石哲三回到日本,於1942年出版了遊記《南方繪筆紀行》,找了劇作家岸田國士與老師熊谷守一寫推薦序。1939年,他以〈おはまをり(御濱降之祭)〉入選臺灣第二回的總督府美術展覽會。從名字來看,此作描繪日本神奈川地區茅崎海岸的「御濱降」祭典。畫作右側可以看到人群抬著神輿,投身洶湧大海中,隨著浪花浮沉。而明石哲三的人生,如同這神輿一樣,在名為時代的浪濤下時而隨波逐流,時而奮力前行。
圖片來源:《第二回府展圖錄》。
如今,在岐阜縣歷史資料館內,典藏了熊谷守一的書信、藏書,並在網站上整理成目錄,透過明石家與恩師的信札往來,我們得以知曉明石哲三1940年代以後的人生旅途:(註16)
1944年,明石哲三啟程前往朝鮮半島,並且在平壤住了半年,期間前往金剛山。1945年抵達滿洲國新京(奉天),「今後三個月如果還活著的話,希望能從滿洲前往中國」。從這段文字尚無法得知他前往滿洲的原因,但這項決定影響他之後的人生。
之後戰爭結束,整整五年熊谷都沒有收到明石哲三的消息。
1950年2月,一封來自明石哲三父親敬治的信,捎來許久不見的徒弟消息:「目前正在中國齊齊哈爾市的舊民眾教育館精進繪畫。」結合後來日本新聞對明石哲三的報導:「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作為畫家從事文化工作」,可知明石在戰後可能加入中共,得以在「第二次國共內戰」期間,於佔領地從事持續創作,並協助共軍的文藝宣傳活動。(註17)
與之相比,友人鹿野忠雄則在戰爭末期消失在印尼北婆羅洲的叢林戰場,自此下落不明,成為「忘記回來的博物學者」。
1953年,明石哲三突然回到故鄉銚子,搬到了海邊的犬吠埼岬角,望向太平洋的潮水,以水墨畫與陶藝自娛,並重新與恩師熊谷守一聯絡。(註18)
1966年以後,過了60歲的明石一度重病,期間熊谷寄信給他,信裡寫著「一去一來」,似有勉勵他放寬心境,沒過多久明石竟奇蹟似的康復。(註19)「收到您的書信,這些話似乎在鼓勵我,現在我已經戰勝了疾病」,明石如此回覆。之後,他決定展開人生最後一趟旅行,目標是絲綢之路(シルクロード)。(註20)
1973年,高齡67歲的他最終病死於阿富汗的首都喀布爾。(註21)多年以後,家屬與親友自費將明石哲三的《南方繪筆紀行》重新出版,加上副標題「向著太陽的旅行者」。
明石哲三的人生變化莫測,作為昆蟲學者,他與同時代許多博物學者相識,不僅留下以他為名的物種,和鹿野忠雄的幾次蘭嶼之旅,也被後來諸多研究記述迄今。作為藝術家,明石哲三為蘭嶼的達悟族人留下與眾不同的圖像,也以帶有人文觀點的文字,反思文明與原始社會對幸福的定義。他在臺灣、菲律賓、新加坡、緬甸、中國等地留下足跡,卻又在人生的最後展開壯遊,病逝於陌生的土地。從明石哲三身上,我們看到一位藝術家波瀾壯闊的生命,以及與時代交織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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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明石哲三,〈幸福と云ふもの〉,《ネ.ス.パ》,1935-11,頁25-27。
2. 帝國秘密探偵社編,《大衆人事録 第11版》,東京:同編者,1935,頁57。
3. 神谷一男,〈霞ヶ浦產龍蝨科目錄〉,《昆蟲》,4卷2號(1930-08),頁135;福井玉夫,《小学動物教材研究》,東京:培風館,1935,頁170。
4. 横山桐郎,《虫の世界を探ねて》,東京:大日本雄弁会講談社,1928,頁1-50。
5. 横山桐郎,《虫の世界を探ねて》,頁35-39;鹿野忠雄,〈日本產天牛類の記Ⅶ〉,《臺灣博物學會報》,97號(1928-08),頁224-225。
6. 明石哲三,《南方绘筆紀行》,東京:鶴書房,1942,頁7。
7. Yoshio Takakuwa(高桑良興), Eine neue Asanada-art(Chilopoda) aus pphilippinen, Transaction of Natural History Society Formosa, 28(175), 1938-12, pp.95-97;全球生物多樣性資訊機構(GBIF),〈Asanada akashii Takakuwa, 1938〉,網址:https://www.gbif.org/species/2232273(點閱日期:2023-10-11)。
8. 明石哲三,《南方绘筆紀行》,頁7。
9. 鹿野忠雄,〈紅頭嶼生物地理學に關する諸問題(1)〉,《地理学評論》,11卷11號(1935),頁950-959。
10. 鹿野忠雄,〈紅頭嶼の動物地理學的研究4:附ワーレス線北端の問題〉,《地理学評論》,9卷8號(1933),頁27-53。
11. 鷹司信輔、鹿野忠雄,〈紅頭嶼の鳥〉,《鳥》,8卷38號(1934-04),頁191-210;鹿野忠雄原著、張勝雄譯,〈紅頭嶼的鳥〉,《中華飛翔》,58期(1993-07),頁12-18。
12. 明石哲三,〈幸福と云ふもの〉,翻譯引自顏娟英等譯著,〈談幸福——紅頭嶼觀察〉,《風景心境:臺灣近代美術文獻導讀(上)》,臺北:雄獅,2001,頁100-101。
13. 楊淳嫻,〈視線的角力:日治時期到一九七〇年代畫家眼中的蘭嶼〉,收錄張隆志主編,《跨越世紀的信號3:圖像裡的臺灣史(18-20世紀)》,臺北:貓頭鷹出版,2023,頁264-291。
14. 〈本多、明石兩畫伯を迎へ 繪畫展覽會盛况 栗坂夫人も紅四點〉,《南洋日日新聞》,1939-04-10(3版)。
15. 〈彩管にデマを抹殺 二科の新進、ラングンでの手柄話〉,《讀賣新聞》,1938-11-02(2版);〈明石畫伯ラングーン市長肖像畫贈る〉,《臺灣日日新報》,1938-11-02(7版);〈明石哲三畫伯 蘭貢市長肖像の作製〉,《新嘉坡日報》,1938-11-07(3版)。
16. 岐阜県,〈第53集熊谷守一1(その2)〉,網址:https://www.pref.gifu.lg.jp/page/9488.html。
17. 〈波乱万丈の絵行脚した故・明石哲三エッセー集自費出版〉,《東京朝日新聞》,1989-05-22(1版)。
18. 〈波乱万丈の絵行脚した故・明石哲三エッセー集自費出版〉。
19. 〈波乱万丈の絵行脚した故・明石哲三エッセー集自費出版〉。
20. 〈波乱万丈の絵行脚した故・明石哲三エッセー集自費出版〉。
21. 1973年1月17日,明石花子寄熊谷守一:「明石哲三去世與葬禮之聯絡/在第三次的絲綢之路之旅途中,於喀布爾去世(明石哲三死去と葬儀の連絡/3度目のシルクロードの旅の途中、カブールにて死去)」,岐阜県,〈第53集熊谷守一1(その2)〉;〈波乱万丈の絵行脚した故・明石哲三エッセー集自費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