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施如芳(編劇,臺大、北藝大劇本創作教師)
陳植棋 入選 臺展第1-5回
特選 臺展第1、3、4回
無鑑查 臺展第2、4、5回
陳植棋從正式習畫到成為畫家,不過七年,創下驚人的參展和獲獎紀錄,驟逝汐止家中時,他才二十六歲。生年與職涯,如彗星劃過天際,高密度迅疾燒盡的傳奇性,引人無限遐想。
臺北師範學長、任教職後仍維持深交的蕭金鑽,在追憶天才故友的文章提到,陳植棋的身體和頭腦一樣發達,讀公學校時就和女同學談戀愛,師範千人學生隊伍中,他以身長高人一等站在排頭,上酒家時唱歌又跳舞,和酒女調情收放自如的社交能力,讓學長自愧輸他一二十年經驗(註1)。
看陳植棋的畫,我的心神經常游離出來,想像從蕭文延伸而來的,陳植棋青春肉體的騷動。
有一天讀到翁鬧(1910-1940)的《天亮前的愛情故事》(註2),劈頭電光石火,「想談戀愛,想得昏頭昏腦。為了戀愛,決心不惜拋棄身上最後一滴血,最後一片肉。那是相信只有戀愛才能夠完成自己的肉體與精神的唯一軌跡」,在這位新感覺主義派的前衛小說家筆下,青年男子對異鄉妓女的徹夜告白,竟讓陳植棋的形象在眼前生動了起來,我依稀目睹:那個三代單傳,父親身體欠佳,因而被管教得特別嚴實的青少年,從外顯著殷實家風的紅瓦厝溜出來,嘆了一口氣後,他走過院子、廟埕、郊野,恰巧撞見雞、鵝、蝴蝶拚了命在交媾的樣態,他看著覺得噁心羞惱,卻又暗中摸索起這被教化遮掩住的欲望——觸到生命真正的奧秘,使他終於被「催熟」了。
翁鬧後來落拓東京,不知所終,成為臺灣文學史上「像夢中見過的幻影之人」,留在臺灣美術史上的陳植棋,也被評論家謝里法發揮成陳清汾的「夢中人」(註3)。但陳植棋事功彪炳,沒人會把他和頹廢扯上關係,也不會想到勇猛精進的少年英雄,可能因為性早熟,看穿了成人世界的虛偽和邪惡,他的內在,因此滾燙有如七星山隱忍不發的火山熔岩,為了活下去,「只有我這個肉體和她那個肉體合一,『我』這個人才能完整」(註4)——壯懷激烈地談戀愛,陳植棋是非如此不可。
1924年,在臺灣文化協會耳濡目染的他,因著「旅遊事件」,挺身帶動北師學潮,是在和社會文化運動談戀愛。陳植棋航過在畢業前遭學校退學、被父親陳海棠斥為「不肖子」的驚濤駭浪,老師石川欽一郎「伸出愛之手」,說服其父讓他去考東京美術學校。1925年,陳植棋航向自由的東京,藝術的天地,此後往返於臺日兩地,寫生、組畫會、開畫展、辦研究所,和繪畫風風火火地談起戀愛來了。
道路多歧,臺灣時局多變,如果陳植棋活得夠長,沒準有一天,他會丟開畫筆再入社會革命的戰陣。但死神緊迫盯人,沒時間移情別戀了!1930年,當他把大作〈淡水風景〉緊抱在西裝筆挺的胸前,冒雨涉水趕赴東京,為二次入選帝展付出一病凶險的代價;1931年,他像小兒一樣重新學坐學走,終於回鄉後不久,再度發病入院,在冷冰冰的病床前,陳植棋的內在靈視想必清清楚楚地看見死神。他寫信給妻子潘鶼鶼,彷彿在回答死神逼問誰是他此生最愛:「最喜歡的還是畫畫,就算因為繪畫而倒下去,也絕不後悔。做自己喜歡的事,生死真的可以置之度外。」
短而亮的人生會有漏網鏡頭的。
1927年,臺展開辦那年,陳植棋是東美二年級的學生,麵包的現實不致於太逼人,他一口氣完成了大登科和小登科——作品已出品槐樹社、光風會、國畫創作協會等帝展外圍團體展覽,七星畫壇連著兩年辦展覽,寒假他回臺灣,披著青年畫家的光芒當新郎——讓對獨生子 「 捏驚死,放驚飛 」的老父親鬆了一口氣。這時候臺展公布,他一舉入選兩件作品,其中一件榮獲特選,而且是西洋畫部最年輕的特選得主。陳植棋總該得意地笑了吧。陳植棋對著鏡子說的是:「就差帝展!」他以孕中的鶼鶼為模特兒畫了〈夫人〉,本想在迎接新生兒的今年底前,就蒐齊帝展榮耀的(註5)……。把他逼急了的,是長他十一歲、早他一年進入東美,共商起「春光會」就熱呼呼的好麻吉陳澄波。「誰知道澄波兄第一步就直攻帝展呢,既然不是臺籍第一人,那就不急了,藝術的道路上,需要的是可怕的對手啊」,陳植棋擠出笑容寬慰自己的同時,手握緊了畫刀。
死神見狀,大吃一驚,退得遠遠的,那一刻遙遙地離開了陳植棋。
#名單之後157
註釋:
- 蕭金鑽〈故陳植棋君之追憶〉,原載於《臺灣日日新報》,1934.10.19-20,參見《臺灣美術全集14陳植棋》,頁45-46。
- 施淑編,《日據時代臺灣小說選》,翁鬧〈天亮之前的愛情故事〉,頁181-201。
- 謝里法,《紫色大稻埕》,2009,藝術家出版。在這本小說中,陳植棋僅陪著李石樵短暫出現在吉川芳松的畫室,之後再現身,都在陳清汾的夢中,作者謝里法說,「我總認為台灣美術必須有政治界的蔣渭水這樣的人物陪伴在每個畫家心中,不管什麼角度看,只有陳植棋最適合在這一代美術家裡扮演這個角色」。
- 同註2,語出翁鬧〈天亮之前的愛情故事〉。
- 顏娟英,〈自畫像、家族像與文化認同問題──試析日治時期三位畫家〉,《藝術學研究》,2010.11,第7期,頁39-96。1927 年9 月23 日,陳植棋致父親家書中提到:「今夏製作大幅六張,內出於帝展二張,台展三張。」按此年入選臺展兩幅:〈愛桃〉與〈海邊〉,未入選帝展。這幅〈夫人〉與臺展〈愛桃〉題材相近,很可能是預定參加帝展但落選作品。信件圖版見李欽賢,《俠氣.叛逆.陳植棋》(臺北:雄獅,2009),頁53。推測陳植棋因妻子畫像在帝展落選,此後改以風景畫為題材參加帝展,並獲入選。